究竟我们治疗的对象是病人,还是家属?当医生执着于病人的“就医权”或“拒绝权”时,家属有没有尊重病人本人?
当身边的亲人生病时,想要关心、表达意见是人之常情。但你如何确定你的关心,对病人而言真的是一种帮助?
医疗工作者的工作中,解释病情是很重要的一环。除了病人本身,他身边的家属也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,家属的态度往往会左右整个医疗行为。
一个值班夜,来了一位腹痛的老太太。她上个月才因同样的症状来急诊,当时的诊断是胆结石与胆囊炎,外科医生也来会诊过并建议手术,但病人坚持不愿意接受手术,只好采用保守的药物治疗。前不久她才刚从肝胆肠胃内科病房出院。
治疗结束后没多久,同样的症状再度发作,医院。因为是第二次发作,家属希望能够根本解决问题,所以主动要求手术。值班中的我接到会诊通知,在了解病人的病史后,打算为病人做手术前的评估与准备。
“就疾病的治疗来说,我建议你手术,不然就会像上次一样,没多久就会再发作,而且会一次比一次难治疗。”我从专业角度给了病人中肯的建议。
“不要!我绝对不要手术!”病人的意识相当清楚,很坚决地向我们表达了她的意愿。
“可是你不手术就会一直发作,医院也不是办法,大家白天都要上班,根本没有时间照顾你。”她的儿子不断地劝病人接受医生的建议。
“刀是挨在我的身上,我说不要就不要!你不想照顾我就算了,我拿药回家吃就行了!”老太太依然相当坚持。
“上次就是你不要手术,才会搞成现在这样。这一次,无论如何你都要听医生的话!”病人的儿子也开始大声起来。
“我就是不要,你们谁都不能勉强我!”病人以近乎嘶吼的声音大声反驳,引起了其他病人的侧目,他们母子的争执反而让我这个外人有些尴尬。
“好吧!那先办住院,再试试药物治疗有没有效吧。”既然阻力这么大,我也不打算再说下去。
“医生,你尽管安排手术就对了,我会说服我妈的。”家属信誓旦旦地拍胸脯保证。
“我认为你应该先跟她沟通好,病人本身的意愿还是很重要的。”我希望他们能够先取得共识。
“不用沟通了,我认为她就应该手术。我们就骗她说是做检查,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结束了……”家属小声地告诉我他的计划,然后使了个眼色。
虽然取得了家属的同意与支持,但我始终觉得这样做有点不妥,甚至不确定在违背病人本身意愿的情况下做手术是否合法,所以我不能同意在这样的情况下进行手术。不料此举使家属认为我在推托,不愿意配合他的要求,愤而离院,将老太太转往他院就诊。
另一个值班夜,前半夜已经忙了一整晚的我,趁着暂时没事的空当在值班室休息。凌晨两点,我在睡梦中接到急诊的电话,说来了一位右下腹痛的高中女生,怀疑是急性阑尾炎。在睡眠被硬生生中断的情形下,我很不情愿地爬起来,坐在值班室的床边,当时脑子一片混沌,思绪还不是很清楚。
就这样呆坐了几分钟(每次遇到这种情形,我会试着让自己清醒一点再走进急诊室,以免被病人看到自己睡眼惺忪的样子)之后,我看了一下时钟,两点零五分。当时脑海中闪过一丝偷懒的念头。因为真的太困了,所以我想如果我先睡半个小时再去看会诊,应该也差不了多少,反正只是个简单的阑尾炎而已。
正打算这么做的时候,我突然良心发现,既然医院值班,那么不管多困,都应该及时去看病人,不能因为贪睡误了病人的病情。
凌晨两点十分,我穿戴整齐、洗了把脸,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精神饱满,然后走到急诊室。
病人的症状是很典型的急性阑尾炎,影像检查与抽血检验也都符合诊断,于是我做了手术的建议。听完手术的目的与细节的说明后,病人用接近呻吟的语气说:“该手术就快点帮我做,我已经痛得受不了了……”既然本人已经同意,陪伴来就医的母亲也没有意见,于是我尽快帮她安排住院与手术,就在我们准备把病人推进手术室前,病人的母亲说必须跟父亲报备一声。没想到,父亲却在电话中表示,医院了解病情后再做决定。
这下子,即使我想快也快不起来了,我很无奈地看了痛得蜷成一团的病人一眼。
我坐在急诊室里等了十多分钟,事情依然没有进展。我忍不住走向病人的母亲:“不好意思,我不是催你们,但是我想知道她爸爸大概多久会来,病人看起来不适合继续等待。”
“快了快了!他说他已经要出发了。”
这样干等下去也不是办法,我也不想一直给她们压力。于是我又走回值班室,临走前我交代急诊室:“等她父亲来了再通知我,我会过来再说明一次。”
迟迟等不到急诊室通知的电话,我耐不住疲劳打算再睡一下,我甚至以为病人可能转院去寻求第二意见了,才会这么久都没再通知我。结果我就这么一觉睡到天亮,到了早上七点多,才接到急诊的通知,病人的父亲终于出现。原来他在接到女儿要手术的电话之后,竟然又睡着了!直到提醒起床上班的闹钟响起,他才知道自己因为贪睡而误了事。
我又好气又好笑地走去急诊,重新把疾病的诊断与治疗情况向家属说明了一遍,所有的内容与先前告诉病人与病人母亲的话并无二致,也和病人母亲在电话中转述的完全相同。听完我的说明后,病人父亲并没有提出什么特别的问题或意见,就同意接受手术。
结果,病人实际接受手术的时间,比我第一次做出手术建议的时间,足足晚了六个小时。而这多耽搁的六个小时,只医院,再听我重复一次一模一样的病情解释。所幸病人只是单纯的阑尾炎,没有因为耽搁而出事。只是,我无法想象若是其他更严重的疾病,结果会如何?
有时候,医生连几分钟都不敢耽搁,反而是做决定的家属耽搁最久。
行医至今,有时我心头不免产生怀疑:究竟我们治疗的对象是病人,还是家属?医学伦理教育一再告诫我们,“尊重病人权益”与“知情同意”的重要性。但当医生执着于病人的“就医权”或“拒绝权”时,家属有没有跟着尊重病人本人?医疗行业有一句自嘲的俗语是这么说的:“死掉的病人不会告你,活着的家属却会找麻烦。”
现今的医疗环境,总是要求医疗人员在最短的时间做最正确的诊断,并提供最高质量的治疗。当我们将此原则奉为圭臬,而执着于要“快速诊断、快速治疗”时,我深切期望家属也能把病人的病情与医生的专业当一回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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