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城·秋」
人总是会为了寥寥几次的事和人,牵挂一生。
昨夜睡得很晚,上床时已经意识模糊,若存若无了。然后梦见了阿元和他母亲。梦见阿元出门晚而不归,阿姨在家中等他,为他做了一碗羊肉粉。粉凉了又热,热了又凉,阿姨很耐心地做着,仍不忘回头对我说:“阿元说那边口味太淡,要我多放点辣子。”至此方醒,不觉眼泪已浸湿了枕巾。
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份难于言表的亲情,正如每块墓碑下埋葬的已逝故人。那份感情在我有能力表达之前,已经被墓碑死死地压在了爷爷的身上。
今天是奶奶的生日。
01
几年前奶奶身体硬朗时还能上山砍柴,而后来最大的乐趣就只能是在秋季晒晒玉米和辣椒了,哪怕生病在床上休息时,也不忘了叮嘱我去把冰箱里的玉米和辣椒拿出来晒。
奶奶每天的生活很简单,像流水账一样简单。早上起来吃些零食,就开始巡视她的屋子和院子,看看哪里不整洁了,哪里有杂草了,就像巡视着自己城池的将军。然后做午饭,吃过午饭去叔叔家看电视,在叔叔家吃过晚饭后就回来她的屋子门口坐着。
因为我父亲,也就是她的小明,有时候会意外地在晚上下班后来老家,或者是来送药,或者是来送钱。等到太阳下山了,估摸着今天小明不会来了,就上床去睡觉了。
其实这样的意外情况只发生了寥寥几次,但人总是会为了寥寥几次的事和人,牵挂一生。
有时候周末父亲有事,我先回老家看望奶奶。奶奶总在屋子的门口坐着,看到我打开大门就站起来微微一笑,然后就使劲往我身后望,望了半天没看到父亲,就问:
“你爸爸呢?”
“哦,我爸他有事,要等一会才来。”
开始时我没有在意,只是后来才发现就算我爸来了,如果还在停车或者先去叔叔家了,奶奶没有亲眼看到他就不愿意坐下来了。
奶奶也只有在见到父亲时才会笑得那么投入,脸上独属老人的岁月凑缩在一起,就像去年干旱时地里黄土块间交横的裂纹,沧桑却氤氲着大地的体温。
我从不觉得奶奶的笑容好看,但每次奶奶在对着父亲笑时,我总想用“笑靥如花”来形容她。
(兴义万峰林)
02
爷爷有着一门编箩筐的手艺,当初在我们小县城里卖得很好。城里有一条街,全部是卖各种箩筐背篼的,小时候我学完琴就会去那里找爷爷,他总是坐在一圈箩筐围绕中,仿佛是坐镇城池的将军,但一看到我就咧着嘴笑。
我对父亲曾有两个像怨言一样的心结,一个关乎生,一个关乎死。
五年前冬日的一个早晨,爷爷在门外的冰上跌了一跤,腿部骨折,疼得死去活来,却医院动手术。但决定权毕竟在父亲手上。
爷爷拉着父亲,父亲望着爷爷,最终却还是决定让爷爷回家养病,通过传统中医的药膏治疗。从学校回家的我听到消息赶紧到老家看爷爷,还带了一瓶爷爷喜欢喝的可乐。
爷爷躺在床上,本来就瘦弱的大腿为了防止发炎必须露在外面,看到我进来就拉着我的手,只说了一句话:
“爷爷对不起你们啊!”
然而我只会哭,爷爷也只是哭。两双手缠在一起,抱手痛哭。
一年后我站在爷爷的墓碑前,想通了他说的那句“对不起你们”。却开始怨恨父亲懦弱的决定,让爷爷被骨折和并发症折磨了一年后依然撒手人寰。
年年扫墓,我们都会带上一瓶可乐,然而已没有人喝了。
(大约就是这样的竹制箩筐)
03
我坐在摩托的前端,低着头抵挡迎面而来让我几乎无法呼吸的风,父亲怀绕着年幼的我,驾着自己用一年的工资买来的坐骑,奔驰在县城没有修完的公路上,就像纵马江湖的侠客一样。
这些年来我经常想起这一幕,想起父亲还很年轻时就喜欢在饭后,骑着车带我去看各条新修的公路的尽头。哪怕每次我回来时都已经低头睡着了,父亲对城市发展的赞美之声也还盘旋在我头上。
“我们兴义城太美了,发展越来越快了,我一定要走遍城市的每个角落,看着她一步步地发展。”
其实父亲是我心中的第一个骑士,现在我又觉得他是我心中的最后一个骑士,他的梦想就像堂吉诃德一样简单。
我现在渐渐成长,换过了几个梦想,才明白今年下雪我堆起的雪人,太阳出来就融化了,我站在旁边哭啊哭,哭完安慰自己明年再堆一个就好了。父亲的雪人,却从来没有融化。
然而另一个关乎生的怨言还在。父亲修起了新房子,让原本和叔叔们住在一起的奶奶一个人住进了这座大房子。寨子里的人都夸父亲孝顺,修那么大座房子来让老人安享晚年。
但我却固执地觉得,父亲修起了一座孤独的城,把奶奶围在了里面。
单位里的领导推荐父亲到省城贵阳去发展,父亲想了想就拒绝了,说自己还想留在这里陪家人和母亲。
但我却要出发到上海去读大学了,便回老家向奶奶道别。老家的房子就在机场的山脚下,被砍掉的那片松林以前曾是我家的林子。奶奶坐在一贯的门口躺椅上,指着天上掠过的客机问:
“就是坐那个飞机过去吗?”
“是的,奶奶我每半年都会回来,你要保重身体哦。”
走出大门,回头看到奶奶还是安稳地坐在那里,朝父亲和我挥手。小车轰鸣,父亲恍惚间说道:
“以后就是我坐在那向你道别了。”
突然我就和父亲和解了,或者说和我心中的父亲和解了。死生亦大矣,小辈不是一开始就能理解长辈在生死间的态度的。爷爷对于死在手术台上而不是落叶归乡的恐惧超过了对死亡的恐惧,只有父亲读懂了;奶奶对于父亲归乡建房、与其相伴聊天的渴望超过了对安逸的渴望,也只有父亲读懂了。
上一代人的情怀,我作为小辈不是不能理解,也不是不能体贴,但总有那么一些东西,只活在各自的时代。
我又回头看了一眼仍然端坐在那的奶奶,还在等着送完我的小明回来继续陪她聊天吃饭。父亲的身影似乎渐渐和奶奶的身影重叠在一起,看着我的背影伴着开阔的碧空迈上新的道路,远去、远去,就像奶奶每次目送着父亲的背影远去。
然后我才明白,这不仅仅是奶奶的城,这也是父亲的城。一座无人愿意突围的围城。
04
六年过去了,父亲今年五十五岁,大约到了人生的秋天,嘴上常常说着“五十知天命”,似乎学会了看破红尘自在洒脱。其实只是生老病死的磨难变多了。
原来强硬骄傲的心,开始慢慢软了下去。
至少放在以前,我毕业时若是没有选择去他们宇宙第一行,也没有考公务员当老师,反而选择要去流水线上组装手机当厂弟,怕是要被暴怒的他一顿狂批,然后在言语上向亲戚们咬牙切齿地宣称我极不懂事,顺便把我愚蠢的分科选择、坑爹的专业决定以及喜欢的女孩子全部拉出来数落一通。
(我,厂弟本弟,贴膜请找我)
而如今,他每听到我在电话里说我和好友又找到了什么发财的野路子,再也不反驳,只是失落地说一句“你们年轻人的东西我搞不懂,你自己选吧”。
冬日放晴,他也只能拄着拐杖,拖着伤腿,百无聊赖地在空荡的大院子里游荡,拍一堆新房子的照片放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