养儿防老
一
县医院外科住院部,藏在南墙根下的一栋破旧的小三层里,是建院后的第一座综合住院部。随着病人增多,医院数次扩建,产科、儿科、内科室相继从这里搬走,如今这里只剩下外科病房。楼道因年代久远沉积下来的药品汗渍尿渍等等一些不明分泌物,即便打扫卫生的阿姨不断喷洒消毒水,也掩不去那些混合在一起的气味。
艾香初来时一进楼道就喷嚏连连,一段时间后,味觉不再敏感,甚至连感官也麻木了,见到鲜血淋漓的病人也不再恐惧。她记得报到时护士长说,清醒而泪点低的人不适合做医务人员,更不适合到外科照管那些手术后的病人,现在看来艾香还行,换药时对着血淋淋的伤口,直面浑身插满管子的术后病人也不恐惧。
医院的病床,在病人的来来往往中总是满的,常常旧病人未走,新病人已办好手续等着。艾香想起以前亲属出院,通知单上的“痊愈”或“基本痊愈”总令人欢喜。现在知道那个结论未必是真的,有的出院是病愈的喜悦,有的出院却意味着那个人时日不多,有的出院是病人住院久了,家人的精力与钱财都不容许继续。分清了各种原因的出院后,艾香常常想起那些来日不多的病人欢天喜地出院的模样,她很矛盾,一种无奈的困惑使她彻夜难眠。
二
身后的铃响了,护士台前屏幕上,显示十四床呼叫。带班护士小蕊对艾香说:“十四床也挺可怜,胃癌晚期了,手术后快半个月了伤口基本不长,当初教授也建议保守治疗,可是他儿子为了尽心尽孝,一再坚持,这下苦了老婆。儿子医院陪护做了胆结石手术的领导,老太太一个人硬撑着,看了让人心疼。五十多岁的人得了这病,儿子心里很难接受,他不过想用钱弥补一下孝心,可这重担终归落到老太太身上。”小蕊在外科干了十年,看多了生死离别,寻常的悲欢早不入心了。“其实没有陪护领导时,他也是东忙西忙,顾不上照顾病人,唉!也不怪他,上有老下有小,也艰难。看看时下久病的床前的坚守有几个是孝子,养儿有几个能防老呢?”
“总比十六床好吧!我今天去病房,儿子知道父亲的病后,立即吵着要出院,女儿说了几句,儿子转身和媳妇走了撒手不管。幸好女儿撑着,要不是女儿,这会估计早回到家等死!十四床的儿子知道父亲的病,哭的和泪人一样,坚决要求做手术,他的忙或许不得已,我们都知道,医院的开销不是小数,总要有钱才能维持。”艾香配好了药,低声说。
“这些年有钱的人,医院,没钱的人总是死磕,疼的扛不住一检查一个晚期。外科见多了就会明白,虽然十六床儿子的决定当时有些残忍,但长久看或许是对的,费尽心力人财两空的做法,值得商榷。艾香,见多了被病魔折腾的生不如死的过程,看多拖垮了家拖垮了照顾的人再撒手而去的例子,我想如果病人一开始能清楚知道自己的真实情况时,许多人都会选择放弃治疗,医院时常上演受尽折磨后人财两空的结局,我想将来有一天,自己一觉睡下去再不醒来,是多大的福气!”小蕊说。
“小蕊,你又在胡说,配合医生,配合治疗,尚有一线生机,倘若放弃,生命只有一次,儿女会的余生该多难过。”
病房里,十四床张志的老婆坐在床边的方凳上,床上张志脸色蜡黄,形容枯槁,深陷的眼眶给人一种油尽灯枯的感觉,他闭着眼睛静躺,她睁着眼睛深情地看他。吊瓶里的药一滴一滴缓缓落下,只有液体的输入与尿袋里尿液的排出,证明这个生命还持续着。近一个月不分昼夜陪护病人,老太太瘦了一圈。艾香给张志换药,一打开纱条,血和脓交汇着,散发出恶臭,伤口一点也没长,边缘更多地方开始溃烂,看起来触目惊心。艾香用蘸着酒精的大棉签擦洗两次,然后把煮了药的纱条放进伤口,用镊子轻轻夹掉边缘化了脓的皮肤,手轻手重的,老人都没哼一声。老太太开始在旁边看不下去,悄悄出去了。艾香走出病房,老太太在走廊的连椅上抹眼泪,艾香眼一酸,说:“阿姨,有什么需要帮忙就叫我,我可以帮你。”
老太太眼圈有点红,“谢谢闺女。”老太太抹干眼泪回到病房,打了半盆热水给张志擦了一下,身子下边,汗把床单涾湿了一大片,老太太费力地给老头翻身,可是半天也翻不动,十六床的闺女搭了把手,侧起的身子只见尾巴骨那块皮肤红肿发亮。
一会时间张志浑身豆大的汗珠冒着,他闭着眼睛咬紧牙关,实在撑不住了,说:“打针,打针......”
昨天取的针打完了,老太太跑去值班医生那里,一张红处方开了两支吗啡,“能不能多开两支,他疼的紧!”医生又给处方加了两支。交了昨天的玻璃壳,取回药,艾香给张志肌肉注射,病人身上的肉已被病魔消耗殆尽,只剩皮和骨头相互磨着,都撑不起来彼此,也撑不起来那副躯体。
三
省医院特护病区,窗外绿树掩映,月季花开的正娇,走进楼道,整洁安静,病房墙角新换的两个花篮五彩缤纷,散发着清香,两株高大的室内盆栽枝繁叶茂,透过落地窗帘的缝隙,看以俯览整个城。振保端了一盆温水,给领导轻轻擦着身,他慢声细语地问“叔,水温怎么样?烫吗?”
“不烫,还好。”领导笑着说“这次幸好有你,你阿姨身体不好,瑶瑶女孩子家指不上事。”振保失神的看着领导,那张脸明明和父亲年岁差不多,硬是看起来年轻了一代人。那双手白圆润滑,对比下父亲的手,黑瘦干燥,像鸡爪子。
“叔这话见外了,陪您很清闲,这里安静,什么都方便,也不需要做什么费力气的活,感觉自己像度假。”振保笑着说。领导只有一个宝贝女儿,在省城上班,医院流程熟悉了,他的老婆和女儿请假过来也插不上手,反倒把病人和振保弄得手忙脚乱,几天后,领导再三声明,振保一个人完全可以,领导老婆推辞一下,索性不管了,只是抽空过来看看。
“年轻人有力气有韧性,心细也有耐心,以后肯定有出息!回去后有合适岗位就推荐你去锻炼锻炼!”领导已不止一次的赞扬承诺。擦完身子,振保给领导身下轻轻涂了一层粉,换好睡衣,把床摇到一个比较舒适的角度,垫好枕头,等他取过橡胶圈时,领导说:“今天不用橡胶圈,我可以翻身。”
振保打开电视,水房水声哗啦啦,他洗完衣服,把地拖干净,“振保,你父母的身体好吧!”领导问。
“叔,他们还好。”振保洗了几个苹果,慢慢削着,电话响了,看了一眼,是妈妈的,他无声挂了。削好苹果,切成片放在小碗里,用牙签扎好,把床再摇高一点,倒了半杯水晾在床头柜上,做完这一切,他走到楼道拐角,掏出电话,“妈,你们那边还好吧!钱我给你再转一些,实在太累找个人帮帮你,领导这几天说下属单位有合适岗位让我先报到,当然,只是把手续办好,人还是继续跟着他做现在的工作,妈,对不住了,知道你辛苦,我也想守在爸爸床前,医院的账单,我必须更加努力。”
“保儿,没事,我和你爸爸都好着呢!你把领导照看好,现在干人家的事不容易,我们都知道,就是有时间回来看看你爸,他的情况你也清楚,也不用你做什么,就想见见你.......”
“妈,我知道了,等这边出院我一定好好陪陪爸爸,最近夜里老梦到你们俩。”
张志的半生都在一家半死不活的国企,临近退休,企业破产了。买断工龄后养老是自己交,离60岁还有几年,他是等不到退休了。张志老婆多年没有正式工作,一直零碎打工,儿子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,找人参军,转业回来没有关系,安置不了,后来还是他战友的领导需要司机,战友介绍儿子去了。张志老婆看着床上的人,喃喃地说:“老头子,你要挺住,咱们说好的给人家管孙子,现在还没见媳妇,你不许说话不算话!日子总会越来越好。”
四
病房门开了,“阿姨,叔这几天好点了吧!”张志老婆看是儿子的发小小军,小军帮着把尿袋的尿放掉,麻利地把床头的垃圾收拾到一起,看着吊瓶里的营养液滴的很慢,捏了一下输液泡,说:“阿姨,过会捏一下,这个药很容易堵住针眼!”
张志老婆给小军倒了杯水,“你叔叔好着呢,不要再跑了。”
“看你说的,我和小保情同手足,他参军回来那几年,我们哥几个时常聚在一起发愁,只恨自己没本事帮他,我们知道他品性好,为人义气,他的事就是我们的事。”
“现在工作不容易,我和你叔一辈子没啥本事,全靠他自己奋斗,小保干人家的事,有难处。”小军看到病床上张志的眼角亮晶晶的,他不说,其实心里什么都知道。
小军把带来的饭菜倒进饭盒,张志老婆端起来给张志喂,他看了一眼,闭上眼睛摇头。“阿姨趁热吃,你看需要什么打电话,有什么事随时打电话,我该上班了,先走了!”
送走小军,病房外十六床的女婿不断给女儿施加压力,说娘家的事适可而止,不要最后出力不讨好,一样花钱出力,还让哥哥嫂子鸡嫌狗不爱的。女儿只是哭,良久还是哭着跟着女婿走了。老太太突然觉得很知足,儿子再难,也是全心全意为父亲治病。
回到病房看着饭菜,她没有一点胃口,索性给了临床。十六床老太太给老头喂了一点,自己吃了两口忽然哭了,“下午咱回家,我在家好好照管你,你一生把儿女看得重,把我和你都当儿女的奴才,把所有的钱和力气都用在儿女身上,现在才明白老了还是要靠奴才,那些金贵惯了的孩子哪做的了伺候奴才的事!”
第二天下午艾香接班,十六床已经换了新病人,一个光棍胃穿孔,他的弟弟和侄子在陪护。
五
振保回单位给领导取东西,领导让他把营养品给家里带上,病房看望的人多,东西太多,吃不动,放不下。振保去看父亲,路过护士站时索性把那些水果食品给护士门留了一半,他知道父亲吃不了,妈妈吃不动。
“你给叔叔买个橡胶圈吧!咱这没有,省医院有,叔叔翻不了身,昨天看尾巴骨那块磨得发红发亮,再下去怕会生褥疮,阿姨劲小,一个人给叔叔翻身困难!”正在当班的小蕊说。
“上次都说买,看我这记性,临出门总觉得把什么东西忘了,一时着急又想不起来!”振保说。
等到病房,父亲已经瘦得失了人形,看见他进来,脸上挤出了一抹笑意,伸了伸手,他拉着父亲的手,忽然想起小时候,他是那么依赖父亲,走到哪都紧紧抓住父亲的手,怕丢了。背过身擦了眼泪,无数前尘往事涌过,唯有一声叹息。他想自己能做的就是多挣一些钱,让父亲少受一些罪。她端来打半盆热水,给父亲擦洗着身子,只剩骨头和皮肤的躯体,不知道还可以撑多久?尾巴骨处真的生了小小的疮,他轻轻抚摸着,涂了些粉。他拿起一个苹果削了一半,电话响了,该走了,他把兜里的钱全部掏出来给母亲,然后快步走了,他不敢回头,怕自己忍不住哭。
看着儿子匆匆的背影,张志老婆说,“儿子挣人家的钱,不容易,有我呢……”话音后边隐隐有了哭腔。
临床的哥哥和侄子都很忙,走马灯似得窜来窜去,等医生叫时总是不知道去了哪。那天手术后熙熙攘攘来了一大家,吵吵闹闹后都不愿意陪床。他嫂子骂骂咧咧了半天,最后说:“手术已经做了,回家修养吧!回去到家里人手多,照管方便,你侄子还有两个学生等着要钱,都耗在这里,喝西北风!”
艾香进来看了一眼床上那人,把药换上说,“回去及时换药,不要让伤口感染!”
“放心,他壮的和牛一样,死不了。”他嫂子说。
张志老婆把儿子带的东西都给十六床,装了满满两大塑料袋,“他想吃能吃的时候让多吃点!”老太太一边装东西,一边看着病床上脸色蜡黄油尽灯枯的老头喃喃地说。
“阿姨,你也要注意保重身体!”那个侄子说,然而一出门就变成一声叹息。
六
护士台前,艾香抄病历老出错,小蕊笑着说,“艾香,魂不守舍的怎么了?是不是想嫁人了?小美女相中哪路英雄?”
“小蕊,我忽然觉得电视里那些英雄,放到现实里很残酷,他们在某一方面出色,但在另一面一定薄情,比如所有的时间都奉献给理想,陪家人的时间会很少。生存面前的卑微可以理解,生存以外的卑微或许就是奴性。”艾香头也不抬。
“艾香,你长大了!这才像外科人说的话,这里呆久的人都理性。”
“小蕊,拖了这么久,一天天看着十四床一点点耗尽家财,耗尽举家心力,耗尽最后一点生气,忽然觉得我们这种做法是错误的,挽救不了生命,只会使生者和病者受更多折磨。十四床的儿子一心想做个孝子,可是,他做到了吗?你说得对,十六床的儿子当时看冷酷,现在回首,他是对的。”
“医院是世间最残酷的地方,每个有钱的人都希望花点钱尽孝心,真正的孝心哪是随意用钱就可装点,在这个地方,这种病,有钱的人遭的罪更多一点,强撑的孝心会被现实很快粉碎。十四床欠费两天,费用估计也撑不下去了,而我们更多心疼的是他老婆。”
振保领导出院了,然而他的时间早不是自己说了算,领导住院回来,天天都是探访的,老婆光应酬都累,家务活自然就是振保的,当过兵的振保做的饭很好吃,给领导做病号饭这个事就是他的。忙了一天晚上有时还回不了家,医院也止不住事,老太太索性不再靠他,她知道床上那人时日不多,她愿意相守到最后一刻!老太太瘦成纸片人似的,从不抱怨,这份刚强看的医护们心疼,大家有机会总去帮她一把。
医院教授下来做手术,提前预约排的满满,整个外科忙的人仰马翻,医生们商量,本计划张志做完检查带些药出院,结果大家一忙,没有人给老太太帮忙把张志扶上担架床。手术下来医生等不到化验单,出来发现老太太在墙角抹眼泪,张志还在床上一项检查都没做,医生打电话叫来振保来医办室,振保风风火火赶来,一进门“医生,是不是我爸爸......”医生打断他的话说:“你父亲手术后伤口基本不长,本着医生良心,医院是一样的,我可以给他办好麻卡,不会让他受太大痛苦。回家你的母亲能休息好,你要真有心多陪护几天,我们都担心阿姨的身体,人是撑一口气,或许体内早已千疮百孔,你爸的情况不会持续太久。”
振保低着头,“这段时间辛苦你们呢,对不起,我知道自己不称职,可是很多事情不由自己!养儿防老的道理都懂,如果有能力,世间男儿没有故意不孝的,没有钱的一切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,这几年总想挣一些钱,好好待他们,让他们享享福,现在怕他等不到......”他的声音越来越低。
“你不用说了,一个男人担不起的,索性就放下,不必把担子压给别人。这种多器官转移的癌症后期,手术的必要性值得质疑。”医生开好了出院单,振保来到护士站,艾香看着这个一下子苍老许多的年轻人,“有时候的医院,让一个有尊严的走,就是给活着的人最大的尊严。”
“艾香,你不懂,在疾病面前,穷人的没有尊严的。如果有钱,医院每年体检,就不会有这样的结局,他还不到六十岁,辛苦半生,没过一天安稳日子,就成这样,想起他到世间所受的苦,我怎么能忍心眼睁睁看着他躺在家里等死!任何一个男人也不会!”他哽咽着说不下去,蹲在地上,从小声啜泣到嚎啕大哭,许久,他平息了情绪,艾香递过纸巾,他去洗手间洗把脸,然后用透支卡办理完出院手续。
艾香值班,接到出院通知就去帮老太太收拾东西,“妈,回到家也好照管,医院久了你受不了。”
老太太低声“哦”了一下,给张志垫好橡胶圈,忙的总是忘了买,今天给领导家扔垃圾,看到垃圾袋里的橡胶圈,他赶紧捡出来带给父亲。老太太一边整理东西,一边像给艾香和儿子,又像是自言自语说“等到将来我病不好,就不要看了,大家都忙,自己少受点罪,别人也少受点罪.....”
十四床又住进了新病人,小蕊忙着填病历,艾香从张志老婆的话里半天回不过神,还在难过。“虽说养儿防老,可还是得先顾活人,等到明年这时候,你见得多了,病人家属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能理解。”
“小蕊姐姐,我越来越迷茫,放着自己的老人不管,去伺候别人,不管怎么说都不对,为什么大家都没人说呢?你说养儿究竟为了什么?”艾香蹙着眉。
小蕊沉思半天,缓缓地说:“艾香,有时候穷人是无法选择该做什么,我转正的第二年,护理过一个小姑娘,她非常乖巧,开始只是说长了口疮,后来切了又长,伤口很难愈合,才进一步检查,唇癌转移。那个爸爸和妈妈激烈争吵一番,天亮了,他们把孩子带走了。那时候我时常梦中惊醒,陪护一段,我们都喜欢那个孩子。过了两年,我在街上碰见那个母亲,怀里抱着一个小孩,我忽然明白,穷人的爱很卑微,卑微到要计较每一分的付出,振保算个好人,你还小,不知道生活的艰辛。”
“我知道养儿防老是劝善的,该老是谁也防不住的!”艾香说。
日历显示今天立冬,北风呼呼吹过,楼梯口正对护士站那扇窗被风吹开,森冷的风肆无忌惮灌进脖子,楼下花园里那片菊花残败不堪,四楼凉台不知道谁的护士服挂在那里,在暮色的风中乱舞,像个飘荡的幽灵。
雨中萧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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